久雨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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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堆放地
但生活忙碌,很少写了
喜欢有激烈冲突、纠葛的感情

(芥敦)APHRODITE

  

  第二季快完结了,觉得要为新双黑做点什么,于是写了这个故事。

  我流艺术现代恋爱,这是一个有内心的欲望并且想要去实现的普通人,和他的阿芙罗狄忒相遇的故事。

 

 

APHRODITE

 

 

00.

 

  我走到窗边解下了半边窗帘的结扣时,室内顿时失去了大部分光照。我回头看他,他恰恰好站在房间内光暗的边界线那,望向我的脸部被分割成光线与阴影两半。

  我问他,“这样可以了吗?”

  他点点头,开始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衣物纷纷落在地上。

  我走向我的座位端起调色板和画笔,目光落到面前的画布上。这是一幅尚未完成的肖像,画中的人物裸露出大半的白皙身体,线条瘦削的头颅微抬,目光淡然直直望着观看者。

  那是与我眼前如出一致的景色。

 

 

01.

  

  我大约来得不是时候。

  昨晚因为深夜作画的缘故,我很晚才睡下。于是纵使我早上一清醒就从床上跳起来,草草洗漱套上衣服就往外跑,室外冷冽的风刮在我的脸上透骨的凉,呼呼地往我没拉好的衣领里灌。即使这样,今天上午的课也还是不出意外地迟到了。

  我站在画室外张望时,看到房间里的同学们已经各自坐在画布前了,有个人在室内走来走去巡视他们画画,而他转身时突然看到了在门外傻站着的我,用眼神示意我进来。我只得讪讪地走到他跟前,低头道了个歉,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

  我看着自己画布上的画,还是我昨天离开前时的那模样,油画颜料的气味刺鼻难闻,就像这幅画本身一样难以理解,松节油也溶不开它的纠结,胡乱涂抹的颜料堆砌在一起,构成一幅杂乱无章的画面,无声地叫喊着烦躁。

  在我觉察到的时候,哀愁的情绪已经化成气息从我嘴中吐出,缠绕成一缕轻丝上升。

  于是我执起画铲和调色板继续往上面泼洒色彩,毫无依据地只是由心情而来。我抹了又铲,刮掉多余的东西再填填补补,就这么坐了一上午,没吃早餐将近中午的时候胃已经饿得空虚,但是画面效果也没有什么实质的改进。偷眼看同班同学们的作品,虽然也是一通乱抹,但我至少能从中看出些许情调,或黄或蓝或红明媚忧郁喜悦,抽象得若有实质。

  我再看自己的画,红黄蓝绿乱甩间杂着点青橙紫,把相近互补色全部用了一遍还混点灰调,如果要给这幅课时习作定个名字,那大概就是《纠结》,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大概还会以为是《呐喊》的姐妹作。

  有一片沉沉的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我头顶的光线也打断了我的思绪。

  “用笔太不果断了。”

  乌云先生这么说。我也觉得,因为我实在是不会画抽象派油画。

  他又说,你不适合画抽象画。我也这么想,但这是院校安排的课程,我不能不来让挂科断送我的奖学金。

  他低下头来,说给我支笔。我递了只铅笔给这位年轻的助教,他俯身在我的速写本上写起字,“你去看看他的作品。”他说着,纤细白皙的手指握住黑色的笔杆刷刷地写,十几个字母汇聚成一个人名,蒙德里安。

  我望着他,说好。

  下课铃声在这时响起,他便起身走到画室中央,宣布今天上午的课程结束了。学生们向他点头致谢,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往外走。我还想再和他说说话,跟在身后走去时却被人拦下,来者是我的班长,他向我比出三个手指,迟到的人罚三十张速写。

   我再走到下楼口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一角翻飞的黑色衣影在下行楼梯间隙闪过。

  我想,我大约来得不是时候。

  

  

02.

 

  我的名字叫中岛敦,是一名就读于美术大学的普通大学生。就像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扔出去的漂流瓶会被谁捡到一样,年幼时的我也从来没想过,未来会有这样一天,我坐在画室里,拿着画笔和调色板画画。

  念国中的时候,偶然一次跟着学校组织的参观去了市艺术馆,在那里我初次见识到了绘画的世界。精致的画框装饰着一幅幅色彩各异的画作,里面的人或站或坐,或跑或跳,张嘴闭嘴伸手取物,我站在止步线外呆呆地抬头望着,每幅画都是一个温暖的小天地,我却很冷,穿着薄薄的衣服站在空旷的大厅里,身体和手指冻得颤抖。

  忽的好像一道雷劈中了我,把这个躯体从一坨愚钝的烂泥变作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听见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他说他想学画画。

  为了踏上艺术这条路,我向孤儿院里的大大小小各种管理者下跪无数次,终于说服了终年对孩子们脸色冷漠的大人们。我拼死拼活努力学画,靠着自己打工勉强凑足了艺术院校高昂得吓人的学费,终于在一个樱花飞舞的早春里如愿以偿,走进了在日本美术大学排名榜中等的某所东京高校。

  当时我有没有痛哭流涕已经忘记了,大脑潜意识地也不想去记得这种丢人的事,但是记忆里通知书上有晕染浸泡的痕迹,那我便大概是哭过了吧。

  开学时间一到,我便怀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思,拉着只装有一点东西的行李箱离开了囚禁我多年的孤儿院,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坐着飞机来到了日本最繁华的城市,成为了街道上繁忙穿梭的人群中一员。我很快活,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自动售卖机里买了啤酒,在新城市的深夜公园里喝到断片,在梦里无数认识的人脸闪过,他们曾诋毁我轻蔑我踩踏我,而我把那些面孔都撕得粉碎。

  在醉倒前我眨了眨眼和空气干杯,对着星空说,从今以后我的人生是属于我自己的了。

  然而有那么一种悲哀大概就是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于是充满了无穷的信心,就连脚步也轻快得像要飘飘起飞,结果到最后你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于是堕入懊恼的深渊。

  我很快发现到,现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我从小就朋友不多,在投身学画后更是每天结束课程后就一头扎进社团画画,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我谁也不认识,那些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拿着最新款的手机,穿着漂亮光鲜的时尚衣服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联谊,被一些无聊的俏皮话逗乐,张着涂得鲜艳可怕的大嘴哈哈大笑。他们花在学习绘画上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但是聚会时却能从嘴里吐出一个个时下明星的名字还有他们最新的桃色小报道。

  我根本融不进他们,就像鲶鱼之于河蟹,麋鹿之于绵羊。

  这不是我想要的艺术殿堂,但是走到今天已经没有退路,于是我在这里呆了一年,这已经是第二年的开始。

 

  贴在墙上的课表写着这几个月的课程计划是学习抽象派油画,但是我只会画写实派,扎扎实实地一笔一笔描绘出事物的外形,或长或圆或远或近。但是我不能不来,即使知道我的导师很可能不会认真看,我也得去画室完成习作,画一团扭曲的美名为抽象画的事物交上去。

  我几乎没见过我的导师,那是位年轻的副教授,年仅30出头便爬到了这个位置。但我对他的认识只有怪人这个感想,据传他早年在法国进修,修得一身浪漫细胞归来,似乎和同为油画系的某位导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对学生也不怎么上心,上课时间总是外出自杀打发自己的直系学生来代课,一三五二四上午轮流来。

  我正在看作“范画”的这位便是他的直系学生之一,学生们拥着他坐在一方静物小桌不远处,看他细调颜料,把外形端端正正的水果瓶罐画成面前画布上扭曲的景色。这一画面实在诡异,他本来只是自己在默默地画,不知何时身边却围了一堆想偷懒的人来看“范画”,这个人板着脸看似一脸正经,笔下却画出些色彩丰富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道他脑子里存在什么样的图像输出转换机。

  我身边的人也没有多少在认真看,他们发着LINE和谁聊天,或是刷着Twitter,导师不正经学生也偷懒。除了一些女学生全神贯注盯着助教,他长得很好看,乌黑的发丝衬得人落落净白,身材瘦削颀长,握着油画铲翻飞的指间覆着薄薄的皮与骨万分纤细灵巧,他眼神专注地投在静物和画作之间,安静而淡然。那双眼睛也曾经倾注在我的画作上。

 

 

03.

 

  他叫芥川龙之介。

  我是在这个学期的开始认识他的,他是我这学年至今没见过面的导师的直系学生,大学四年生,常常替他来代课,监督指点我们画画。二四是他,一三五是另一位,轮流替导师收拾烂摊子勉强糊弄住学校,日子过得一天是一天。

  我坐在画架前苦思时,乌云先生不时会像鬼魅一样悄然出现在我身后,他说你画得不够抽象,完全没有脱离物体形态本来的框架,被局限在现实中。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于是他便叫我的名字。Nakajima Atsushi,中、岛、敦。音调平升降舌音婉转,嗓音带着点清冷撩人,望着我的眼神淡然深沉。

  我去看了他推荐给我的画家蒙德里安的画,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冷抽象的方方格格里装点着各种原色,严谨冷淡地抽丝拔茧自成一派体系。我能理解学长为什么喜欢这位画家,这种冷澈的风格很像学长给人的第一感觉——他时常坐在画室的一角画自己的画,画带着圣子和小天使的圣母玛利亚,那画面严格遵守中世纪风格,几分宁静几分冷漠淡然。

  他不止带我们画抽象派油画,交完几次习作后便是练习铅笔素稿结构图的课程。作范画时,他挽起一小节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瘦弱的手臂,两鬓的碎发撩起挽到耳后,衬得颈段修长若天鹅颈。笔下的瓶罐透视结构图端正精细,圆润转折处皆雕琢细致,碳墨碎屑粘在他的指尖晕开一点墨色,仿佛一朵朵花骨依次绽放。

  他说我画得太生硬了要放松点,贴近我身侧指导时靠近却不接触,只有磁性而低沉的声音将我包裹,手指悬在我的画面上游走指点,像蹁跹的蝶轻跳舞步引得我视线追随,他的呼吸声在我耳侧起伏,呼呼吸吸,与我的心跳节奏重拍。

  我并不是每节课都会去上,了解了导师的脾性后便时而窝在住处画画逃课不去,也不是每次都会准时到,有时睡迟了匆匆去上课,便看到站在画室门口的他。他挑起眉,严厉而苛刻地叫我的名字,“中岛敦,你又迟到了。对你来说守时就这么难?”

  我怎么会知道我如此讨厌这所学校呢。

  就像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每次他叫我时的语调,听起来都是那么轻巧撩人呢,偏偏他眼底却还含着终年不化的一点寒晶流转。直到后来我才寻得一个横空出世的词足以形容他,性冷淡风。

 

  导师从来不见踪影,学生们也闲散得过分,我的艺术殿堂和想象得差太多,我对现实失望透顶,对这所学校也失望透顶。于是我后来愈发地少去上课,专心呆在住处磨砺自己的画技——我租了间小公寓独居。

  我画轻快自由的现实主义,也尝试学习古典主义的优雅细腻,醉心于伦勃朗的光与影,也迷恋提香作画的洒脱自由。在业余时间则拼命打工,维持在这个光华鲜丽的城市活下去一切的所需。  

  我渴望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小时候去过的艺术馆,我想有一天我的画也能挂在那里,被无数同样热爱绘画的人瞻仰评论,所以我必须要出名,首先要得到导师们和院校的认可,才能被选送参加各种画展。

  所以我不停地画,日夜不缀。外出走在路上也在思考着如何把所看到的一切变成画面,即使每次打工回来很累也要在画布前坐一会儿,无数个日夜里,我看着窗外从天明到黑暗再到天明。

  身边的同学与我不在一个次元,我与他们毫无话题,他们走向卡拉OK和电玩中心,尽情挥洒着青春,我却把时间全部用在追逐一个缥缈的梦想。

  我读过一位作家的话,他说,我们或许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04.

  

  日历上的数字一个个往后跳,再过几个月就是每年学校学生画展的时间。各个系的优秀学生作品都有机会展出,这是这所美术大学一年一度的作品展,所以会有许多社会人士来看。

  这是个机会。我想画出一幅画,让所有人都能认可我的画。

  但我不知道该画什么,我的速写本上涂满了一页页潦草的黑圈,正仿佛我近来混乱的情绪。恰逢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谷崎君给我发LINE,他说我再不来上课八成就要挂科了,于是我草草收拾了一下心情赶过去。

  我赶到时刚开始放纪录片,关于某位艺术大师爱恨情仇的一生。黑漆漆的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学生,站在众人视线中央讲坛边上的是芥川学长,看来今天是他代课。

  他也和学生们一样,仰着头专注地看着荧幕。放映机淡淡的彩光洒在他的脸上,把那挺拔的眼鼻唇晕出了阴影分层,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大半张面无表情的侧脸,像是画室里打光灯下的石膏像,美丽而冰冷。

  我后来完全忘记了电影里在讲着什么,只是一味地注视着他,从黑暗里毫不掩饰地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看不见我,目光逡巡全场时看到的是“学生”这个整体,而非单一个体的我。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扫视他,从发丝柔软的头顶到靠着讲坛的瘦削腰身,再到穿着修身长裤的小腿,在听着各种外国人饶舌的英语背景音里直到电影结束灯亮。

  下课后,我追在那个走得飞快地背影身后喊,“芥川学长,请留步!”我想大约是我的声音太惨烈,他回过头时候的表情微妙地有些扭曲,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在他的身前站定,手扶着膝盖喘气却有些不敢抬头对上他的脸,那双眼里沉着深深的黑色,真正面对时让我有些害怕,我知道的,因为我很久没来上过他敬重的导师的课了,他的话语里着实冷淡得很。

  “不说话我就走了。”

  他是说真的,看到转身要离开的背影我吓得抬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要他做我的模特,今年年末的学生作品展,我想画一幅人体肖像。

  他低低地冷哼了一声,为什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我后悔得要死。我和他一点也不熟,情急之下便追上来做出了这么无理的要求,会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错过这个机会就没有下次了,于是我把腰身弯得更低,不顾一切地喊,“我想得到认可!我想被导师还有学校看到我作品的价值,所以,所以……”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连自己都感受到了话语中的不合理性,只凭一幅画像就能脱颖而出,被认可作为画家的艺术价值?这希望未免太过渺茫,充其量是我的自我意识膨胀满足。

  我注视着目光里自己的鞋子,视线不远处是学长的皮鞋和裤腿,与我形成鲜明的对比。出来得太匆忙,衣服和鞋面上都还沾着斑斑点点没擦掉的颜料,让此时的我看起来像个狼狈的杂技小丑。

  路过的学生在小声地议论着这边,细碎的声音像针芒一样刺在我背上,尴尬的气氛在身侧蔓延开,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紧闭起眼睛,害怕听到接下来的拒绝。

  沉默了很久没有得到回应,我不由得试图偷眼瞧他的脸色,但这一举动刚付诸行动就被打断。

  他说,可以。

  我惊得呆愣,猛地抬起头瞅他,他一脸平静,我从他沉黑的眼里看到了自己脸色通红大张着嘴的傻样。为什么?我的表情里写满了这句话。

  他不再理睬我,转身便要离开时突然又停顿了脚步,背对着我说,你听过马克西姆的《野蜂飞舞》这首曲子吗?

  我还沉浸在学长答应我的这份愕然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说,你刚才的心跳,快得就像狂舞的野蜂一样。

 

 

05.

 

  我给学长发邮件联络,询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很快便回复了我,我们敲定在每周一和周五的下午。

  星期一的下午,我早早地就坐在客厅里等着他,一半心思在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另一半在胡思乱想,学长根据地址能不能找到这里,或者说其实他到底会不会来?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拉拉扯扯要不要出门看看,一个打倒了另一个,于是我站起身,套上外套冲到玄关,结果乍一开门就看到了他的脸。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看起来是正要按门铃。我们隔着一道门槛无言对视了半响,我有些尴尬地把他引进来,“学长请随便坐,我去泡茶。”

  我住的这间公寓是典型的大城市充分利用土地前提下的建筑,换而言之就是非常狭小,优点在于租金便宜,于是当初我租下了它;而缺点也在于此,不多的家具依然把不大的公寓挤得满满当当,我在转身就能碰到柜子的狭小厨房里忙活大半天,终于端出两杯热茶。

  学长正坐在沙发上等待,他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脱下的黑色休闲风外套放在一旁,挽到手肘的衬衫下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整个人显得干练简洁——同时也与这所处环境十足十地格格不入。听到声响他抬眼朝我看来,眼底平静无波。

  我把茶水端到嘴边来遮掩自己的不自在,说谢谢学长今天能来。

  他黑色的眼瞳在眼中转了几圈,沉默不语地把握在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带我去你的画室。”

  我引着他从狭窄的过道走向一间起居室——我的画室。一打开门,早已熟悉的刺鼻油画颜料味扑面而来,我的画架和座椅孤零零放在室内中央,各种完成品和未完成品的油画框摆放在墙边,地上乱七八糟地洒落着管状颜料和各种油瓶子。

  属于我的世界第一次迎来了闯入者。我小心翼翼地瞧他,这个闯入者正目光冷淡地打量着我的小天地,不过所幸他没发表什么评论,这让我松了口气。

  他走到我画架上那副尚未完成的画前端详,我则清开一块空地,打开暖气的开关,把藤椅和靠板衬布放在墙边,准备好打光灯(在这期间他一直旁观)。

  我走到窗边拉下窗帘的结扣时,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以为你会选择女性模特。”

  我回头看他,他已经坐到了藤椅上,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不,对于穷学生的我,请年轻女孩才不可能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

  我深吸了口气说,我想画的是学长。

  不知为何有种预感,我会画出迄今为止最让我满意的一幅画。

  我坐在空白的新画布前低头削着铅笔,衣物悉悉索索的声响不断在耳边响起,再抬起头时,他已经准备好了。

  我走上前再度调整了一下模特的姿势,让他坐在木藤编椅的一半位置,右脚借力靠在我事先准备的靠板上,左手搭在遮住下体双腿交合部位的衬布处,头侧过来看向我这边。

  脱去衣物遮盖下的这具身躯正处在人生最美丽的年华,他拥有着流畅的肌肉线条,躯干纤瘦又不显得过分孱弱,白皙而不过分病态,分布均匀的小块肌肉隐藏在起伏的四肢之下,冰冷无机的白光笼罩着他削瘦忧郁的脸,显得五官深邃立体,纤长的睫羽轻扇,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块阴影——

  正宛如一尊罗马神话里的美神雕像。  

  我拿起铅笔,心无杂念地把那副注视着我的身姿,一点点、慢慢地开始勾勒下来。

 

 

06.

 

  我和学长达成了协议。他当我的模特,而我必须要去上既是他也是我导师的课程。

  他不容许我缺课,似乎特别敬重自己的这位导师,提起他时的语气里总是带有浓浓的崇拜意味。这甚至让我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才能让素来冷淡沉稳的学长,在每次谈及他时眼神少有地带有些许燃烧的细焰?

  从没见过自己导师的我,慢慢从和学长交谈得到的片断消息里勉强拼凑出了一位男性:他天性浪漫并且极富绘画天分,很有桃花缘却兴趣奇怪喜欢自杀,恋人是那位有着犹如混血般橙发蓝眼的导师。

  我低低地垂下眼,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我从来不知天分是为何物。

  每次他过来当模特的下午,我会边画边试图和他聊些话题,以防止他睡着,同时也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学长是可以归于博学那一类的人,他了解各国美术绘画史和世界文学史,我便向他请教各种我不懂(但在他看来幼稚)的问题,他虽然态度冷淡言辞犀利,总归还是会回答一两句。

  我和他谈女神维纳斯诞生的泡沫之海,谈拿破仑加冕时金碧辉煌的殿堂,谈无名女郎浅笑倩怡的午后,谈珍珠少女额顶那片以假乱真的绿叶,谈玛哈着衣与不着的青春美丽躯体。

  线稿花了一个星期打完和修改,画布上淡淡勾勒出年轻男性的形象;在第二、三个星期涂抹大块初步起型,调和各种颜料刷出主体人物的身躯和背景;上个星期,也就是第四个星期时,我开始深入塑造,深化画中人的五官轮廓和四肢躯干。

  画中已初具形态的青年平静地望着我,他的瞳孔隐在长长的睫羽下,犹如一汪无星无月深不见底的潭水。我从地上捡起松节油瓶子,倒出一滩洒在五颜六色的颜料里,搅开然后涂抹到他的眼中。

  在我的画室里,我与他是画家与模特,在学校里时,我们又是助教与学生,在路上见面点头行礼即过,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一份这么隐秘的关系。画画时他一如往常地像乌云一样在我身后游动,严苛不留情面地指出我画中存在的问题,他小指戴着一枚戒指,一闪一闪在我眼中跳跃,然后还罚我的迟到速写,一次五十张画得潦草再加,罚得比谁都要狠。

  我慢慢整理出了一个学长的具体形象,他是东京人,在这里长大,从小喜欢画画便学了艺术,师从太宰治(我的导师的名字),绘画的风格却也一点也没学到他,太宰先生画得浪漫洒脱而他却把控画面得严谨细微。关于他的个人,他爱好书法字画,饮食喜食甜尤其喜欢吃无花果,讨厌橘子讨厌狗,对节电莫名执着。

  随着我对他的了解一点点增多,我画布上的画面也在逐渐日趋丰满,画中的人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神与脾性。

  我端详了一眼那边静坐在冰冷灯光下的模特,然后毫不犹豫地在画布上又落下新的一笔重彩。

  灯光下孤寂高傲的神明,与迎他入世的人间使者。

 

 

07.

 

  在这个学期过半的时候,我的画终于快要完成了。

  在我面前摆着的这幅完成大半的古典主义油画,画中的青年神态自然地扬起脖颈,他受光均匀的修长四肢舒展开,一块素色的布搭在他的前胸和小腹上,从半边大腿中央一路延伸而下,耷拉到地面摆放的花束丛中。画中的人物既表现出了青年人身体柔韧的肌肉美,面部容貌和神情也刻画得栩栩如生,他微微侧头看向观看者,匠人雕琢般的五官精致非凡无悲无喜,一如罗马神话里那位骄傲美丽的神明——阿芙罗狄忒。  

  神话传说本来就是从遥远的神话时代口耳流传下来,再经过无数人传颂记载才来到我们现代人面前,或许在过程中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对于我来说,此时正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看着这幅画的他就是我的阿芙罗狄忒。

  他不发一语,沉黑的瞳子紧盯着画中的青年,在这份沉默的检阅中我简直快要呼吸不过来,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画笔。

  最后,他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学长穿好了衣服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着,我则在厨房里烧开水准备泡茶,随着季节的更替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日本的冬天即将来临。

  明天就是周末,我终于不用遭受每天早早爬起跑去画室的苛刑,想到这我的心情很愉快,哼着调看玻璃窗逐渐被水蒸气蒙成白茫茫一片,盖住了我有些憔悴的脸色。

  人是绝对不能作乐的,否则便会有报应来找他,死死缠住叫人不得好过。我读过的这句话在此时应验了,提起水壶往外走的时候没留神,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外摔去,碰到的碗筷瓢盆全部砸到身上,在面积狭小的厨房里把自己摔得头晕眼花,开水也洒了一地。

  在一片昏沉的黑暗中有人拍打我的脸颊,我勉强睁开眼,是学长极近距离下的大脸,大约是被那声巨响引来的。

  他问我你没事吧,一边用力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的脚大约是扭了,疼得使不上力气只能依靠着他的力气站住,一边把身体靠在橱柜上,一边痛苦地喘气。 

  厨房真是太小了,走道里站了两个成年男人后空间小得可怜,我痛得吸气的脸完全落在他深黑的眼底,他的呼吸在我的耳侧轻轻浅浅地回荡。然后那份距离变成了零。

  他的嘴唇贴近叫我的名字,Atsushi,然后贴附上来。我的后脑接触到的是坚硬的橱柜门板,我想,有钱了我或许该换个大点的公寓,才不会让我此时根本躲无可躲。嘴唇互相触碰又分开,复而继续,他的表情清浅如水,我本来是想挣扎的,却像是受到了某种莫名的蛊惑,手臂抬起不由自主将他环绕加深这个触碰。

  周围的碗筷瓢盆撒了一地,还有在一壶自己无声流淌的热水,室外已经天黑了,这个小小的厨房是浮在黑暗中的一只船。一只手抚摸上他的脸,将他乌黑的发与眉眼都游走过一遍后触摸上他的唇,他握住那只手阻止它接下来的行动,然后我发现那是我的手。

  他哑声说,你应该去换衣服。就把我推往卧室的方向。我任由他把我放倒在床上,解开我的衣服印下一个个痕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状况,我的大脑拒绝思考,它对于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反应不过来,尖叫着紧急事态然后倏地罢工。

  男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之间,该发生与不该发生的事情都一并发生了,我的手指紧紧陷入他的后背,在光洁的肌肉上烙下一个个掐痕。今天是星期五,是属于金星——我的神明的日子,我亲吻他汗湿的额间,咽下他湿重压抑的喘息,因他的每一次冲撞而战栗。我请得这位神来世间降临到我的画布上,而他则教会我这种燃烧到四肢百骸里的热。

  一切都结束后,我瘫在床上,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这么在黑暗里望着他穿上衣服,他要离开了。

  我在他离开后,摸出手机给他发了封邮件。我说感谢至今学长的帮助,接下来不用再来了,我自己完成最后的修改。

  消息很快被接收,然后他回复了我。

  他说,好。

 

 

08.

 

  我不再去上每周上午的课而闷头坐在自己画室里画画,对着那幅画像作精心修改,不厌其烦地调整处理得不够精细的小细节和一些光影虚实。除此之外我还拒绝了一切朋友的出游邀约,专心致志地闭门不出,过了好一段不知外界生活的日子。

  快到年底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这幅画。

  画中的青年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的手中虚握着一枝红玫瑰,这是我最后加上的,给这幅不近人世烟火的油画加上了一分人间气息。

  我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过学长了。我想至少让他看到这幅画完成的模样,而在他会在的上午去了学校画室。推门进去见到的却是个从来没见过的高个男人,他穿着一袭长风衣,笑得眉眼弯弯,“初次见面啊,我是这个班的导师,太宰治。”

  他说,你是中岛敦吧。我的惊讶大概是都写在脸上了,导师笑得愈发带有深意,别这么紧张,我们见过啊,去年学校一年生去写生时,我带着学生跟你们一起去的,芥川君还跟我提起过你。

  听到这个从没听说的消息我愕然当场。

  学长……对了学长呢,平时不是他代课吗?我急忙问他,他看起来很消沉(我怀疑那份过分夸张的消沉是不是装出来的)地说,芥川君要毕业了,正在备考大学院考试,所以以后都是我亲自来上课了。

  我突然想起来,学长已经大四了。

  临走前太宰先生问我,“这次年末的作品展有想展出的作品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了。”

  我不记得我后来是怎么回去的,以至于到家门口时才发现手机和钱包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手机遗失带给我的影响是里面联系人的手机号和邮箱全部丢失。我只好买了新手机,然后重新登录了熟人的联系方式。

  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学长,他也没有联系过我。

  在这期间,属于情侣的圣诞节飞速到来,在家庭餐馆的打工中我度过了这天,紧接着就是元旦,凌晨新年的钟声敲响,我跟着拥挤的人流一起去明治神宫参拜,祈愿新的一年能有好运气。情人节则在没有收到任何本命巧克力里平淡度过。

  转眼四月就到了,去学校的路上粉红的樱花在枝头绽放娇丽,一场大风过后落樱无数。我早晨踩着樱之道来到了学校,来给太宰先生帮忙——自从前辈们毕业离开后他便找上了班上的学生,很不幸我就是其中一个,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我摸清了他的性格,只是苦于我们还不能帮他代课,他最近几个月才这么老实。

  我在办公室整理着文件,太宰先生翘着腿在旁边偷懒,我没好气地说请您也动动手啊,他说不行我是脑力工作者。

  他又问我,阿敦你知道吗,芥川君考上了武藏野美术大学的院生,真厉害啊。

 

  

  我回到自己的画室,几个月前画完的那张肖像被摆放在窗旁,画上的男性正静静凝望着我。我想祝贺他,却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学长的任何联系方式。然后我想起了被我遗忘很久的LINE。

  我其实不太会用手机,在大学以前一直不太需要那个装备,于是上了大学后我才开始接触到各种新兴软件,比如说时下流行的LINE。在大学好友的劝说下才注册了账号,然而用得非常少,丢了前一个手机后就没有再安装了。

  我当初也是有加学长的账号的,所以再度下载了LINE,当账号登录上去后,无数的消息叮咚叮咚将我淹没,各种公共账号的推送刷得满屏。我不耐烦地把他们一条条顶掉时,在其中发现了一条来自好友的消息,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一个红色的“未读1”浮在一片气泡中,我不由得睁大了眼,手也颤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

  那是一个月前,来自名为“芥川学长”的消息,是一个地址。

 

 

09.

  我大概是疯了,当即就背着背包,装了些茶水饼干坐着地铁往那个方向去了,好在是在东京,地铁倒了好几趟再转巴士接着步行,景色逐渐由高楼大厦过度成乡村田野,最后几经周折我终于站在了武藏野美的鸟居型大门前。

  公寓里的学生们进进出出,我站在一旁默默为自己的冲动买单。再翻出手机来看的时候,才发现学长给的那个地址其实不甚详尽,只写到了学生公寓区就再没有详细的门牌号,我对着一排信箱茫然无措地一个个看上面的名字过去,あ、あ在哪里……

  我的手机突然又“叮”的响了一声,我低头去看,是新的LINE消息,发送人是“芥川学长”。

  消息内容说,让我向后看。

  我慢慢地挪动脚步,把头和身体转过去,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离我十米开外的一棵开得灿烂的樱花树下,依然是一袭不变的黑风衣,衬得人很白很瘦,手上拿着手机望着我。他抿着嘴唇,看着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一阵春风刮起,无数樱花瓣随风而去。

  我的饮用水已经喝完了,开口时嗓音有些干涩颤抖。我说,学长,好久不见。

  他点点头,恩。

  我说,恭喜学长你考上武藏野美的院生。

  他复点头。

  

 

10.

  我问他,我还可以给你画幅肖像吗?

  他说,可以。

 

 

 

END.

  

 

 

 

 

注: 阿芙罗狄忒,爱与美之女神,司掌爱情以及一切动物的生长繁衍。

 

       阿芙罗狄忒与红玫瑰,传说红玫瑰是因这位女神的爱情而生。

 

       大学院院生,即等于中国的研究生。

 

 

 

  写了个现代他们的故事,全文约1w+,最近沉迷阴阳师,好歹赶在明晚周五的新双黑最终回前写完了。

  我好像特别喜欢搞某一方暗恋对方的剧情,这篇里是谁暗恋谁请读者自由心证~

  新双黑属于原作,OOC属于我,谢谢看到这里的读者。

  最后很重要的一点,作中对艺术学院的描写仅为艺术效果,请不要对这类院校产生奇怪的误解。

  在旁人看来,美院的学生的确有些很会打扮也很会玩。但是这些人一般都没看到过他们瑰丽作品背后,深夜甚至通宵达旦搞创作的憔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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